吕洞山的晨雾刚漫过吊脚楼的第三级台阶，梁德颂就已经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磨墨了。砚台是父亲传下来的老物件小额股票质押融资，边角被磨得发亮，他总说这石头里住着片墨色的云，兑水研磨时能听见山雨落进竹林的声响。

十六岁那年，他蹲在父亲身后看画神龛。父亲握着狼毫的手稳得像山岩，笔尖在木板上游走，转眼就冒出只衔着稻穗的锦鸡。"记住了，"父亲蘸了点朱砂，在鸡冠上轻点，"苗家的画不是画给人看的，是画给祖宗和山神看的。"那天他偷拿父亲的画笔在废纸上涂鸦，龙鳞画得歪歪扭扭，倒像是串挂在屋檐下的辣椒。

二十岁出头，梁德颂跟着绣娘们去赶场。阿婆们坐在桐树下绣背带，绷子上的蝴蝶翅膀用金线锁了边，阳光照过，像有细碎的星子在飞。"画师，帮我们把蝴蝶的触须画长点呗？"最年长的银花婆婆递过样稿，"要能勾住风才好。"他蹲在青石板上画了整整一下午，把触须画得像山间的菟丝子，缠缠绕绕地往云里钻。

有回县里文化馆的人来采风，见他画的吊脚楼柱础纹里加了圈螺旋线，皱着眉说不合古法。梁德颂没抬头，蘸着靛蓝继续画："去年山洪过后，我家柱础上的青苔就是这么转着圈长 得。"那人啧啧称奇，后来把这幅画印在了民俗杂志的封面上，旁边配的文字是"会呼吸的图腾"。

三十岁那年，梁德颂的画室里多了台电脑。寨里的年轻人笑他老古董学新潮，他却戴着老花镜，把老银匠刻的太阳纹扫描进屏幕，再用鼠标拉长出几道光轨。"这样绣在嫁衣上，像不像新娘踩着阳光走？"他把图样发给广州做时装的侄女，那边很快寄来回样——靛蓝的绸缎上，太阳纹周围真的绽开了细碎的光，像把星星撒在了布面上。

开春时，县剧团来找他画戏服。花旦的水袖要绣凤凰，团长想要那种展翅高飞的气派。梁德颂却在凤凰翅膀下加了圈细小的稻穗："咱们苗家的凤凰，得带着五谷杂粮才飞得踏实。"剧团起初不乐意，试穿那天在舞台上亮灯，稻穗纹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金光，台下的老人们都直抹眼泪："这是咱们粮仓里飞出来的神鸟啊。"

最让他得意的，是给村小学画的壁画。孩子们围着看他爬脚手架，叽叽喳喳说要画奥特曼。他笑着答应了，却在壁画角落偷偷藏了只衔着铅笔的锦鸡。"你们看，"他指着墙面上的太阳纹，"这是老祖宗画的星星，比奥特曼的光还亮。"后来有城里来的老师拍了照片发上网，好多人问那只会看书的锦鸡是哪个故事里的，梁德颂总说："是吕洞山自己长出来的。"

去年秋收后，银花婆婆的孙女要出嫁，请他画嫁衣上的龙凤。姑娘捧着手机来，屏幕里是城里婚纱的样式，蕾丝花边绕得像蛛网。"可以加这些，"梁德颂在纸上勾勒，把蕾丝化成了苗家的缠枝纹，"但得让龙的爪子踩着稻穗，凤的尾巴缠着茶花——忘了本，再好看的画也立不住。"

画到第三宿，他听见窗外有响动，推开门见姑娘蹲在石阶上哭。"我娘说我改了老样子，祖宗会不高兴的。"梁德颂把刚画好的凤凰图递过去，翅膀上的金线里掺了几缕靛蓝："你看，这颜色像不像雨后的天？老祖宗当年也是看着这样的天画画的，他们巴不得咱们的日子比画里还鲜亮。"

婚礼那天，姑娘穿着新嫁衣站在晒谷场，龙凤绕着蕾丝飞，稻穗缠着银饰晃，引得全寨人都来看。梁德颂站在人群后，摸出怀里的小本子，飞快地画下那只展翅的凤——翅膀末端，他特意加了片小小的羽毛，像极了当年偷画时，父亲在他手背敲下的那点朱砂印。

如今梁德颂的八仙桌上，除了砚台和画笔，还多了个平板电脑。他教村里的年轻人扫描老纹样，再用软件填上新颜色，有回把靛蓝的百鸟裙调成渐变的紫，倒像是把整个星空披在了身上。"守着老东西不叫本事，"他给远方寄来的订单题字，笔尖在宣纸上顿了顿，"让老东西跟着日子长新肉，才是真能耐。"

傍晚收工时，他总爱往吕洞山的方向望。夕阳把山脊染成金红色，像极了他画里凤凰的尾羽。风穿过堂屋，吹动墙上挂着的新旧画作，老神龛的锦鸡与新嫁衣的凤凰在风中轻轻碰触，倒像是一场跨越时光的对话。梁德颂笑着收起画笔，砚台里的墨汁还在微微晃动，映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，像把整个苗寨的星光都盛在了里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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